有一天,從高雄回山,依空法師同行,途中他忽然問我:「您一生中最得意的性格是什麼?」我隨口答道:「從善如流。」過後認真回憶往事,發覺「從善如流」的確為我帶來寬廣的人生。
十二歲披剃出家以後,師父志開上人命我進入棲霞律學院就讀,當時我是班上年紀最小的一位,同學們都大我十歲以上,他們不是嫌我小,就是怕我跟不上,所以總是和我說:「你要用功一點啊!」有感於大家的好意,我「從善如流」,非常認真地頂戴奉行,加倍精進,終於漸入佳境。
十五歲受具足戒時,我因燃燒戒疤而燒壞腦神經,記憶力大為退步,每次背書時,總是記得上一句,就忘了下一句,老師痛責之余,非打即罵,罰跪更是每日 功課。老師無法可想,教我禮拜觀世音菩薩,求聰明,拜智能。我「從善如流」,每天半夜三更都到大殿祈求菩薩加被,果然兩個月不到,不但記憶力恢復,而且領 悟力比以前更好。
這時,同學們又嫌我不會唱誦法器,我「從善如流」,自我努力練習,到處請益師長,結果雖因天賦荒腔走板的嗓音使我不得不往文教上發展,但由於這段期 間曾經痛下苦功,鑽研入裏,所以直至今日,不僅大陸叢林的佛門規矩、法會儀式,我全都了然於心,而且宗下、教下、律下的一切儀軌,我也能如數家珍。我除了 感謝學長們的督促教誨之外,更感到這是「從善如流」的性格給予我莫大的助益。
由於自幼家境貧寒,未曾受過良好教育,初入佛學院時,作文課成為我最頭痛的時刻。老師在作文簿上的評語,不是說我文不對題,就是說我辭不達義。同學 們在取笑之余,叫我多用點心,我聽了以後,「從善如流」,不但在課餘時翻閱課外讀物,而且訓練自己在行走排班時運用零碎時間,暗打腹稿。經過這些努力之 後,我大有進步,老師不但在課堂上表揚我的文章,而且將我的作品謄寫之後,送到報章雜誌上發表。
從佛學院畢業出來之後,聽到有人說:「以舞蹈藝術可以幫助弘揚佛法。」我就「從善如流」,鼓勵別人參加舞蹈社團,表演敦煌飛天的舞蹈,一直舞到美 洲、澳洲、歐洲等地。聽到有人說:「以話劇方式可以吸收更多佛子。」我也「從善如流」,親身參與話劇表演,甚至多位青年因此得度。乃至聽說運用傳單標語、 街頭布教等方式能增益度眾效果,我都「從善如流」,邀集同道,從上海、南京開始,一直到臺灣大街小巷,甚至偏遠鄉村,大家一齊努力。沒想到這些寶貴的經驗 對我日後在設計活動方面竟然有著莫大的助益。
後來,我「從善如流」地接受家師的安排,前往宜興擔任國小校長,使我在弱冠時就略諳校務行政;我「從善如流」地和同學們合辦《怒濤雜誌》(《霞光半 月刊》),使我在年輕時就具備紮實的編務經驗;我「從善如流」地跟隨同道們來到南京重整寺院,複雜的環境使我由年少無知漸漸轉為老成持重;我「從善如流」 地直下承擔,率領僧侶救護隊,從烽火漫天的大陸來到春暖花開的臺灣,使我得以有機會與寶島居民共結法緣。
初來臺灣時,人地生疏,我四處行腳掛單,寺院叫我整理環境,我就「從善如流」,灑掃庭院,清理內外;寺眾叫我專辦飲食,我也「從善如流」,挑水擔 柴,買菜典座。住持叫我擔任書記,我就「從善如流」,跟隨翻譯,處理公文;信徒要我講解經義,我也「從善如流」,深入淺出,闡釋佛法。我本來是一個不善言 辭的鄉下青年,由於我肯「從善如流」,滿人所願,因此無形中獲得許多珍貴的友誼。
我「從善如流」,接受同道的邀請,來到偏僻的風城教導佛子,當年的學生們如聖印法師、修嚴法師等,而今都成為教界的長老大德,怎不令人歡喜?我「從 善如流」,答應信徒的要求,前往濕冷的雨鄉駐錫弘法,那時的青年們如心光、心平、慈嘉等,現在都成為佛門的龍象棟樑,怎不令人欣慰?因此,「從善如流」不 但可以拓展我們的人際關係,更能使我們的生命得到無限的延伸。
我雖被信徒們尊為師父,但依舊本著「從善如流」的精神為大眾服務,當寺院需要張貼活動標語佈告時,我「從善如流」,為撰文稿,如今我對於各式公告可 說是信手拈來,不費吹灰之力;當法會需要繕寫榜文齋條時,我「從善如流」,濡墨揮筆,字雖不好,但願以心香一瓣,與大眾廣結善緣。
早期我初到臺灣,有了落腳之地的宜蘭之後,對於喜歡念佛的信徒,我「從善如流」,成立念佛會;對於熱衷歌唱的青年,我「從善如流」,組織歌詠隊;對 於即將升學的學子,我「從善如流」,設立光華補習班;對於呀呀學語的幼童,我「從善如流」,開辦幼兒園、托兒所。凡此不但為臺灣佛教創下了先例,也為有情 眾生種下得度的因緣。
三十多年前,曾聽人說:「從大陸來的法師為什麼都喜歡集中在台北,而不往美麗寶島的中、南部發展呢?」我自忖所言甚是,遂「從善如流」,南下弘法, 先建佛教堂、壽山寺,後開闢佛光山;十餘年前,苗栗謝潤德居士對我說:「大師,您為什麼都在福建人的地方設立寺院,不到客家人的地方興建道場呢?」我想想 此話也對,便「從善如流」,在潮州、屏東、新竹、桃園等地成立別分院,以示我對所有族群一律平等。
到世界各處雲遊弘法,我「從善如流」,應各地信徒的懇請,在海內外遍設道場,以法水潤澤有情大眾;從佛光山住持之位退居後,我「從善如流」,應十方 信眾的要求,組識國際佛光會,將在家佛子的力量凝聚起來。我原本從小是一個羞澀的農家子弟,只能躲在別人背後做做助手,但因為「從善如流」的性格,不但使 我的腳步跨出本土,立足世界,也讓我的眼界穿越過去,掌握現在,眺望未來的遠景。
常有人問我:「您如何規劃生涯?」其實我生平素無大志,只是「從善如流」地隨順大家的喜好,沒想到居然能開創一片寬闊的天地。記得過去有人說佛教教 育很重要,我就「從善如流」,如今佛光山在全球建有十六所佛教學院;有人說社會學校很重要,我也「從善如流」,創建智光工商學校、普門中學、西來大學、佛 光大學、南華管理學院。有人說無依的老人需要照顧,我就「從善如流」,接管宜蘭救濟院,建設佛光精舍,協助高雄縣政府辦理崧鶴樓,專為老人服務;有人說年 幼的兒童需要培育,我也「從善如流」,成立育幼院、安親班、幼兒園、童軍團,還為他們取名「善財童軍團」、「妙慧童軍團」。
有人說發行雜誌對弘揚佛法助益 甚大,我就「從善如流」,《今日佛教》、《覺世》、《普門》都是在這種因緣下問世;有人說出版佛書能廣度眾生,我也「從善如流」,成立佛教文化服務處、佛 光出版社。有人說佛教應該順應現代人的需要,我就「從善如流」,印行新式標點斷句的《佛光大藏經》、語體化的《中國佛教經典寶藏》、光牒版的《佛光大藏 經》;有人說修持應該遵行古制,我也「從善如流」,興設堂、念佛堂、禮懺堂、抄經堂等硬件設施,並且備有專人指導。今後我仍樂意本著「從善如流」的觀念, 為十方大眾服務奉獻。
雖說我生性「從善如流」,但回憶年輕時,畢竟血氣方剛,也有非常固執的一面,例如:對於建築的外觀設計、室內的裝潢佈置、活動的程序內容、事務的先 後步驟等,既已訂定,就不喜歡別人輕易更動。隨著年齡的增長,見識越廣,或許是受了西方民 主觀念的影響,我執日益淡薄,只要對方言之成理,大家沒有異議,我就不予置評,自覺在「從善如流」的層次上更為進步;而佛光山的建築式樣、活動型式也因多 樣化而顯得多采多姿;弟子們更因為和我在一起,能有發表意見的機會,所以我所到之處,總是被一堆人簇擁而行。
四十多年前,我本來獲准到日本攻讀博士,但因為信徒質疑「師父」是至高無上的頭銜,為何還要去求取世間的學位,所以我「從善如流」,放棄負笈東瀛的 機會,使我有更多的時間培育青年佛子,未嘗不是人生一得。二十多年前,我本來想建朝山會館以供絡繹不絕的來山信徒食宿之用,但因為慈惠建議當時臺灣信眾大 多喜歡拜佛,所以我「從善如流」,先建大雄寶殿,佛光山的建設因而一帆風順。
多年前,到西來寺弘法,一位小弟弟對我說:「師公!美國的新年好冷清,您過年和我們一起圍爐好不好?」我聽了以後,感慨系之,不但「從善如流」,連 續三年在美國和當地徒眾一起過年,而且囑咐海外別分院的弟子們:新春期間,寺院道場一定要張燈結綵,舉辦活動,邀請信徒一起聚餐,好讓大家每年都能度過一 個溫馨感人的中國新年,甚至每年春節,邀約社區美籍人士數千人聯誼活動,幾年實行下來,轉信佛教的人士越加增多。
去年年底,一位信徒請我寫一幅春聯,我不但「從善如流」,寫了一張「平安吉祥」送給他,並且令弟子印行二十萬份,分送信眾,沒想到不數日後,便索取一空。今年又將近尾聲,春節將至,我再度至誠地寫了「歡喜祥和」四個字贈予有緣之人,希望藉此祝福大家法喜無邊,法財無量。
我雖然「從善如流」,但也有某些方面堅守原則的時候。例如:我一生自己的日用只喜歡一,不喜歡二,比方我只擁有一雙僧鞋,感謝信徒經常縫製僧鞋送給 我,但節儉的習慣實不易改,不得已,偷偷轉贈他人;我一生對於座位,既已坐定,就不輕易起來,已經起來,就不喜歡換位。記得數年前在飛機上普通艙就坐後, 承蒙機長要親自為我升等,請我坐頭等艙,但我既已坐下,就不移動,只得婉謝他的好意;我一生信守承諾,永不退票,即使跌斷腿骨,住院治療,也堅持辦理出 院,坐著輪椅,依約赴會;我一生不隨便聽信人言,看病吃藥,縱然熟人介紹,我也一概婉拒。
記得有一回,咳嗽不停,即將上臺講經的前一刻,信徒帶來醫生要為 我打針,當時的情況已不容多言,只得「從善如流」,沒想到一針下去,半年左右,左手無法舉起;去年冬赴美弘法時,小腿腫脹,弟子們堅持將我送醫檢查,我拗 不過他們的好意,只得「從善如流」,不料護士量錯體溫,一定要我住院觀察,讓我在病床上白挨了幾個小時。這兩次的經驗,使我更加堅守自己的原則,除聽主治 醫師張燕大夫的指示外,其他一概不聽,至今身心安泰,頗為自得。
我素無購物娛樂的習慣,三十年前率團到各地訪問時,我只有「從善如流」地隨眾一起參觀百貨公司,欣賞各類展覽;我不喜歡非時而食,但到各地弘法時, 徒眾好意地準備了一整桌的點心,我只得「從善如流」,放大肚皮,自嘲如同金魚,飽死方休,常常等大家走了以後,獨自一人以跑香經行活動來消化胃食。
我向來用人不疑,疑人不用,曾經「從善如流」地聽信別人的介紹,未料錯用非人承辦要事,慘遭無妄之災;我一直想盡一點「中國心,臺灣情」,曾經「從善如流」地採取別人的建言在大陸辦學,不料陷於泥沼,進退兩難,甚至想要回饋故鄉,興建大樓,也是一波三折。
虛空無有定相,無所不相,所以能成其寬廣;流水居高就下,不拘形式,所以能遍澤大地。儘管「從善如流」會帶來一些不便與困擾,但我還是寧願自己吃虧,成就大眾。因為「從善如流」不但滿足了他人的希望心願,也是在實現自我美好的世界。
他們誤作真實,困此不能修成禪定道品等無漏功德的道果。這和已遇到寶箱而竟無所得是很相類似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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